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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邦彦走到堂屋门口,迎面看到端跪在地的大胡子书生,怔愣片刻方认出女儿,羞怒慌骇混合的冲击真实得如同拳头重击面门。
“冤孽!冤孽啊!”
他跌脚哭丧,虚脱地滑坐下去,呼天抢地道:“柳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柳邦彦前世不修,养出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孽障,几乎断送柳家满门啊。”
范慧娘陪着哭泣,责怪柳竹秋:“阿秋,你也太做得出来了,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老三两口子在编故事呢。”
柳竹秋平静地向他们磕头谢罪,脸上殊无愧色。
“孩儿莽撞,让老爷太太担心了。”
柳邦彦听她说话,怒火重燃,挣扎着爬起来,指面詈叱:“你是哪儿来的冤孽,为什么要这样祸害我们?”
柳竹秋觉得父亲内心的麻木比凶恶嘴脸更可恨,悍然讥刺:“孩儿在替老爷做该做的事,柳家先祖定然明白,亏得孩儿这些举动,才没陷柳氏一族于不义。”
柳邦彦一击即溃,再次腿软坐倒,幸好被柳尧章手快扶住,否则准得伤到骨头。
他愕然注视女儿石雕般的神态,像脱了毛的鸡鸭怆惶无措,捶胸啼泣好一阵,在妻子劝抚下慢慢冷静,怏怏无奈地对柳竹秋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得守规矩,不许再扮成男子出去招摇闯祸!’
柳竹秋斩钉截铁拒绝:“这恐怕不能如老爷所愿。”
柳邦彦眼睛又瞪大了:“你还敢放肆!”
“非是孩儿放肆,孩儿目前正为太子殿下效力。殿下需要孩儿以温霄寒的身份行事,自古忠孝难两全,孩儿只能从君令而抗父命。”
柳邦彦听她干着易掉脑袋的勾当,唬得暂时失语。
范慧娘见识浅,以为她既是太子的人了,今后当有名分,忍不住问:“你替太子办事,那他今后是不是要纳你为妃啊?”
本朝一惯遏制外戚,连章家那样宠耀至极的,子弟也只能任散官。柳竹秋如果做了嫔妃,柳家父子的官运便到头了,子孙也难以靠科举进仕。
柳竹秋说:“太子殿下允诺不让孩儿入宫,这点还请二老放心。”
这话反而让范慧娘更糟心,急道:“那他有没有说将来如何安置你?”
“暂时没有。”
“他该不会让你就这样无名无分,不男不女地过一辈子吧?你这傻孩子图什么啊?”
柳竹秋抬起眼帘,坚定的目光击退父母逼视,如同新生儿发出第一阵哭喊那般坦荡地道出心声。
“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
当初女扮男装是无奈之举,回顾过往又是至高的幸运。
这数年的历练将她从璞玉琢磨成器,她像一颗火星落在陈腐愚昧的偏见上,让所有不公、压迫都有了被打败的可能。
一如家禽认为忙碌觅食的猎鹰在自讨苦吃,范慧娘理解不了继女的想法,惶惑道:“这些事都是男人们做的,你何苦去凑热闹?”
柳竹秋微微皱眉,没能压住怜悯。
“太太,志向不分男女,世间男子能达成的功业孩儿也能凭自身才学取得,温霄寒的事迹就是证据。”
范慧娘哑然难对,只好暗自惋惜这丫头投错了胎。
柳邦彦已被女儿前一句话震住了,她说的那三条也曾是他的理想,在青春热血中闪烁激荡过,后来渐渐被各种不可抗拒的阻力埋没,成了午夜梦回时的轻叹,恍若隔世的遗恨。
他见儿子们踏实务实,只求富贵安稳,还庆幸他们不必经历那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没想到女儿竟托起了未能在他身上涅槃的崇高理想。
他思绪纷涌,百端交集,流着泪做虚弱斥责:“你太狂妄了,天地纲常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撼动的,你不徇礼法,不顺自然,终会自取其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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