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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用一听,大为纳闷,忙问:“红头萝卜?”
“嗯。”张择端却并不诧异,更没回头,继续呓语般念叨,“不过,那只萝卜丢得晚一些,不必画进去。梅船上那具棺木下得早,也不必画……”
张用知道这人一旦入痴,便是陨石也砸不醒,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回去,见胡小喜诸人都停下来望着他。他翻身上驴,说声“走”,驱驴便下了桥。
胡小喜见张用这么疯疯癫癫的,心里暗暗后悔。
他早就听说张用得了疯症,这时看来,那疯症并没消尽,一阵极聪敏,一阵又顽童一般,言语行事全没道理。自己已经累得骨头酸疼,大半夜还跟着他疯癫。
不过他再一想,张用虽疯,智识依然远超众人,眼光又极锐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自己那笑癖便被张用一眼瞧破、一言化解。何况他对这萝卜案似乎极热心,未婚妻朱克柔又牵连进去失了踪。跟着他,说不准真的能破了这案,再辛苦些,也值。
于是他赶到前面带路,一起往东行了一小段路,在月影下认出岸边一棵歪柳树,便停了下来:“唐浪儿的尸首就是在这里发觉的。”
今天上午,他跟着程门板一起赶到这里时,岸边围着几个人。他大声驱开那几人,过去一瞧,岸边是片小草坡,唐浪儿歪着头仰躺在草上,嘴里塞了根萝卜,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流了一大摊。
胡小喜见围观的人中有个挑担的后生,认得是卖乳酪的牛小五,每天早晚都走这条路,忙向他询问。牛小五似乎巴不得被问,忙红涨着脸、溅着口水大声说:“我瞧见了!昨天我出城时天已经麻黑了,走过这里时,先闻见一阵酒香肉香,扭头一瞧,见两个人坐在黑影里,只瞧见背影,脸没看见。不过,其中一个说的话我还记得,那个人舌头发硬,已经半醉了,大声教训另一个,说‘你这愚木头,妇人便是要骗,你越骗,她们越心欢。你实诚,她们反倒嫌你呆蠢,没点儿风流性儿’。我忙着回家,便没停脚——咦?不对!不是这里,还要往东一些!这棵歪柳树我最熟,每天挑了东西到这里都要歇一脚。昨晚我是过了这棵歪柳,往东走了一小段才见到那两个人。和这死的没干连?”牛小五吓得忙闭住了嘴。
胡小喜听了,忙走到尸首旁,弯腰凑近闻了闻,唐浪儿身上有些残余酒味,再抓起一只手一瞧,手指上油油的,散出些肉甜香,似乎是蜜烧鸭的味道。他便让牛小五带他去昨晚那个地方,两人往东走了百余步,牛小五忽然叫道:“是这里!看那酒坛!”
胡小喜朝岸边一瞧,草坡下乱草丛里倒着只小酒坛,旁边有两只粗瓷碗。还散落着一些啃净的鸭骨头。他忙跑去向程门板回复,程门板让他立即去查问这酒和鸭的来历。
离这里最近的是温家茶食店,他家的蜜烧鸭极有名。他便小跑着去了温家茶食店,一问那个侍女雷珠娘,果然有这回事。说昨天傍晚天快黑时,桥对面霍家茶肆的面匠唐浪儿进来买酒和蜜烧鸭,他是独个儿进的店,不过,店外头似乎有个人在等他,那时店里客人正多,她也只瞧见一个背影,记不清了。唐浪儿没带盛酒的器皿,要跟雷珠娘借。雷珠娘不敢答应,叫了店主温长孝来。温长孝认得唐浪儿,便把酒坛和两只碗借给了他……胡小喜将这些事都讲给了张用,张用听了,笑着不应声。
阿念却问道:“凶手难道是和他吃酒的另一个人?”
“你忘了那凶手是来报仇的?”犄角儿忙反驳,“唐九若认得凶手,逃都来不及。若是不认得,怎么会买酒跟他一起吃?这一起吃酒的应该是熟人朋友,难道是解八八?可他们在那边吃的酒,唐浪儿却死在这里。或者是解八八先走了,或者见到凶手杀了唐浪儿,吓得逃回力夫店,结果还是被凶手追到了?”
胡小喜一听,忙问:“报仇?你们知道凶手来由?”
张用在一旁笑着接过话头,望着柳七说:“这位杨八兄弟认得唐浪儿,说有回吃醉了酒,大家各自吹嘘自家本事,唐浪儿讲起当年在家乡一桩秘事,他们九个同乡曾杀了一个富户子弟。”
“哦……原来如此。这样凶手就有些眉目了。那富户子弟既已被杀,凶手难道是他的亲旧?”胡小喜忙问,“这位杨大哥,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用又抢了过去:“我都已问过了,他只知道这一些。其他再不清楚。”
胡小喜隐隐觉得张用在隐瞒什么,那个姓杨的人瞧着也有些可疑,却不好再多说。
张用从阿念手中要过灯笼,走到那草坡下仔细照着查看,那片青草已经被压乱,一丛草叶上沾了许多暗红血迹。他瞅了一会儿,抬头说:“去发现酒坛那里。”
胡小喜忙带着张用等人继续向东,来到那片草坡。那只酒坛和两只碗已经和唐浪儿尸体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草丛里只剩些鸭骨头。张用挑着灯笼照了半天,似乎并没瞧出什么。他又照向水中,岸边凹进来一个小水湾,湾里浮积了许多枯叶、碎木、浮渣。河水在这里略微一旋,随即又向下游流去。张用望着水流,不知在琢磨什么,呆了半晌,回头问胡小喜:“唐浪儿嘴里含的萝卜是什么样的?”
“是个红头萝卜,应该是江南运过来的冬萝卜,而且洗过,极干净。”
张用听了一笑:“好,这里看罢,咱们去南郊另两处凶地!”
胡小喜已经累得要瘫倒,张用却不管不顾,提着灯笼,骑了驴就走,像去赴宴一般。
第十六章爱胜欲
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黄庭坚
阿念骑在驴子上,欢心无比。
自小她就不爱和其他女孩儿们一起玩耍,无非是掐掐花、弄弄朵儿、穿穿针线、斗斗嘴儿。尤其那些小气性,蚂蚁头大的一点事便怄了气,她便是瞪裂了眼眶子也瞧不出来,为何要怄这些气?但她又不愿像男孩儿们那般粗野顽劣。她好静,却不是女孩儿们那等静;也好动,却不是男孩儿们那等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分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就是不一样。正是这不一样,让她常常发蒙发怔,旁人瞧着,都说她有些失心症。
她听多了,也当了真。
后来到了朱家,跟了朱克柔。有天夜里朱克柔焚起香、烫了酒,独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树下慢慢啜饮。阿念头一次见女儿家吃酒,多嘴惊问了一句,朱克柔却清淡淡说那句话:“男人爱的,我若想爱就爱;男人不爱的,我也想爱就爱。我自自在在一个人,理会旁人做什么?”阿念听了,心里顿时开了扇天窗一般,猛然明白:自己要的不一样,便是这样的不一样。不管女孩儿,也不管男孩儿,只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
只是,她没有朱克柔那等天资绝艺,挣不到那些钱,也学不来她那般雅姿傲态。从小到大,事事都难由自己,行动言语都得看旁人脸色。
今晚,跟着张用这样半夜四处乱走,她才觉着自己真正活过来一般。她要的便是这样,想走便走,想笑便笑。虽然查的都是人命凶案,她却丝毫不怕,反倒觉得极有趣。何况身边还有犄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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