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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第1页）

腊月二十九，燕京灯草胡同武义伯府的下人比往常起得都要早。今天上午三小姐就要回府了，蜀王妃进宫谢恩后，晚上也要归宁回府中相聚。自元昌五年，大小姐出嫁，元昌六年，伯爷又调任四川副总兵，徐府主子们已经六年不曾齐聚燕京祖宅了，自然要大大热闹一番。

武义伯和夫人陆氏眼下正端坐厅堂梨花椅上，跟前两侧坐着长子徐沐晞、庶出的次女徐沐音和二子徐沐明。姨娘曹氏正坐在一侧的杌子上暗暗打量主母，虽然依旧沉着地只用三根手指便托起了粉彩百花茶盏，但眼底还是藏不住焦急之色，不时睃一下门口。哼，可是自己亲生女儿回来了，一个又眼见要做国母了，自然是…曹姨娘心里正寻思着，忽听小厮跑来，“禀老爷夫人，三小姐的轿子已经去了暮澜苑。刘妈妈说先服侍三小姐更衣再一同来磕头。”

“三妹妹真是的，这么久不在家，再想梳洗一番也应先给父亲母亲请了安见了面再去才是。爹爹，怕是您还要等上一会儿了。”说话的正是庶出的二小姐徐沐音，沐昀比她只小一岁，平日里很是不服气自己因庶出比沐昀生生矮了一截，今日又早早便等在这里，心里很是不耐烦。偏生这位徐二小姐说话口气娇柔，丝毫听不出怪罪妹妹不懂事，反倒更觉得是在体贴父亲。

陆氏听得此言刚要开口，便见曹氏一屈膝蹲下行了礼道：“二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老爷夫人莫怪罪，”又向沐音说道：“二小姐，老爷夫人没开口，您可不能随便开口说话。”

“我这是怕爹爹等得无聊，和爹爹打趣呢，爹爹母亲不会怪罪的。”沐音一边说话一边也一同屈膝向着伯爷和陆氏行礼。

母女俩这班一唱一和陆氏也不好说什么，便柔声说道：“一家人什么怪罪不怪罪的，快快起来。”

这边曹姨娘母女刚刚起身，就听得一欢快女声：“爹爹娘亲，孩儿回来了。”正是沐昀走了进来，跪向父母行了叩头礼。

“快起来，快起来…”陆氏忙走了过去拉着女儿的手，“怎么也不披件斗篷再来，瘦了些，路上还遇了贼。伤着哪里没有？”又把沐昀看了又看。

“娘，我好着呢。我这不是急着见您和爹爹嘛。”沐昀把母亲扶回梨花椅上，又是很好奇地问道，“二姐姐刚才说什么呢？什么打趣不打趣的？跟我说说！”其实沐音和曹氏声音不小，沐昀走来时已经听到了沐音最后的话，又远远看见曹氏母女蹲在地上行了礼，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这对母女又演的好戏！

“三妹妹还是这么爱热闹，我刚刚说三妹妹衣服换的慢了些，让咱们好等。”沐音热络地拉了沐昀的手。

沐昀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衣不沾尘是见尊长的礼数，这有什么打趣的，爹爹必定没笑。不过，”沐昀眨了眨灵动的眸子，看了一圈屋里人，“刚才好像也听到了曹姨娘在说话，真是婉转动听，曹姨娘不愧从前在乐府里唱过曲儿，这声音大冬天听了也是暖洋洋，二姐姐也是一管好声音，便是说的事不可乐，爹爹也定叫这声音哄乐了。”说罢拿帕子捂了嘴哧哧笑了两声。

沐音最恨生母出身乐府被赐给伯府做妾一事，登时和曹姨娘都红了脸。

“陶陶不可胡言乱语。”徐伯爷见曹氏母女一时红了脸，便出声止住了沐昀。

“爹爹，我和二姐姐打趣呢。”沐昀一下扑进了伯爷怀里，“爹爹你想我了没有？陶陶给您做了双靴子，等下您试试。爹爹您是不是没好好染头发，这里怎么白了一根？您的胡子长了呀…”小女儿蜜糖般的声音一下下融进了心里，徐伯爷板着的脸也含了笑。

“大哥哥，我也给你做了一双靴子呢。”沐昀又转头叫了坐在伯爷下首的徐沐晞。

“哟，小魔星也拿绣花针了？等下我看看，别做了活把针落下，我穿的时候扎了我的脚。”

“哥哥你真是，我什么时候扎过你？”

“是没扎到我，不过前年那双暑袜里的针扎了我屋里收拾的小丫头。爹爹你也看清楚些，免得扎了自己。”

“哥哥…”沐昀举起小粉拳便捶了过去，“爹爹也不管哥哥…”

陆氏看着笑做一团的三人也是高兴不已。沐音在一旁看着，沐昀笑的那样开心爽朗，堕马髻上的赤金翡翠罗雀衫花簪都一颤一颤地直晃得旁人要睁不开眼睛，石榴红云锦八对盘扣圆领褙子上用金线绣了宝相花，对对盘扣上都缀着小小的南珠，这才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嫡小姐派头。她可以倒在爹爹怀里笑，可以和大哥哥那样亲昵地说话，她还有大姐姐，连府里下人都是抢着想去她屋里伺候，她有那么多人宠...果然，沐昀一回来，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她穿得是最好的，用的是最好的，连爹爹的宠爱也是最多的。就连刚刚把自己比成唱曲儿的，爹爹也没有生气。想到此，沐音只觉得嘴里发苦，攥紧了手，细长的指甲扎进了手心里。

这是沐昀十岁之后在燕京过的第一个年，燕京不比蜀地暖和，但却有鹅毛的大雪，悠悠皑皑地下了一夜，整个燕京都是白色的。年夜那天，一家人守在一起吃了羊肉的火锅子，热热闹闹，大哥哥还说十五那天要带自己去看烟火和灯会，那天要穿什么好？坐在马车里，穿什么旁人都看不到，还是骑马好...想到骑马，沐昀脑海里闪过的是那个人飞扬的神采、和煦的笑容和身上悠悠的栀子花香...他喜不喜欢雪花？他有没有和家人一起吃火锅？他...沐昀红了脸，对着窗外发着呆。

然而十五这一日，沐晞却爽约了。伯爷、夫人和大少爷进宫拜贺的时候被圣上赐了晚膳，要三人晚上和蜀王妃一同在宫内观烟花，这是极大的荣宠，自然不的推脱不得。在宫里饮宴的沐晞还正抱歉爽了小妹的约，却不知自家小妹眼下正在最热闹的街上。

“小姐，咱们别往前走了，人那么多..”捧墨穿着小厮的粗布棉袄低声叫着身旁的沐昀，“叫我少爷，你个呆瓜！”沐昀此时身穿鱼白杭绸交领窄袖长袍，上面绣了梅兰竹菊的四色花，外披一件大红狐肷斗篷，脚蹬青面小靴，又是一身男装打扮。

“幸好偷偷留了一身佑儿的衣服。端砚和扶笔那两个话多的我都留在了府里，你就好好跟着小爷我看热闹就好！”沐昀边说边往前走。

“可是万一伯爷夫人...”“万一什么！爹爹和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回来了就让那两个秉一声睡下了，咱们再从那个洞钻回去，谁会知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这烟花花灯下回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现在好好玩才是正事！”说罢，拉了捧墨的手就往人堆里挤去。这一主一仆便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花灯，好不开心。

“放烟花咯！”“放烟花咯！”似乎是皇宫内开始放烟花了，前方的天空出现了点点炫目光花，百姓一时都向前涌去，沐昀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挤得七荤八素，人群一直把她挤到了一个买手帕的摊子旁。

“公子，上好的蜀锦帕子，还是绣巧阁的绣娘绣的，只要十文钱一块。”小贩见沐昀正看自家的东西，立刻给沐昀递过去几块帕子。

沐昀接过看了看，笑道：“你这是蜀锦？绣巧阁的手艺？哈哈...你打量我不知道呢！这也就是一块宋锦，至于这手艺嘛，我家的小丫头都比它精巧。”

小贩只当沐昀是个富少爷，不想一个男子也懂这么多，一时拉了脸，又见四周的人都看向这边指指点点，心知今天的生意怕是黄了，也就口气不好了起来：“公子既然看不上那就放下吧。”

沐昀随手就把帕子递换给她，不料那小贩故没接到，帕子经风一吹掉到了地上，小贩登时就嚷了起来，“公子你看不上我家的东西也不要扔呀，这掉地上沾了尘我怎么卖？”

“我买了就是，你嚷什么！”沐昀说着转身就要找捧墨拿钱，却发现捧墨根本不在这，定是刚刚人潮攒动挤丢了！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银子！

小贩见沐昀往身后看了看又愣住，心想定是和家丁走散了又没装钱，正好把面子找回来，变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公子你连十文钱也不愿出，，这不是欺负我们平头百姓吗！”

沐昀被他嚷得红了脸，心里又担心捧墨，正下不来台，忽见一人把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你叫嚷什么，谁还差你的十文钱！”又扔了一块银子过去，“不用找了，剩下的算赏你的。”说罢转过身看着沐昀一抱拳，“沐明兄弟，好久不见！”

沐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不穿戎装，不配兵刃，艾青杭绸左衽长袍袖口领口绣了深一色的如意纹，乌青腰带上陪着流云百福的和田玉佩，外披一件元青对襟大氅。他总是穿青蓝色，他身上还是柔柔的栀子香，他，又帮了自己。沐昀忽然就忘了说话，呆呆看着郭靖琛，只觉得满街的花灯和漫天的烟花闪烁都不及他眸子里的光——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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